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越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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越冬

“啊,你聽聽。”

啼哭聲又傳來,桂子連忙拉著雁回循聲而去。她們立即把思緒埋回心中,專註眼下的神秘聲音。

“等等。”雁回停下腳步,小聲問桂子:“是不是右邊?”

桂子駐足又聽了聽:“嗯……像是。走!”

她拖著雁回就要過去。

“誒——”先不隨著桂子往前沖,雁回左右看了看。“先看看這到底是什麽地方,有沒有守衛,別不小心被發現了,沒法解釋啊。”

“你是細心,但我已看過了,珠兒姐姐小年夜曾帶我路過這個地方,是個老舊庫房而已,裏頭放的都是不使用的東西,廢銅爛鐵破家具之類,沒必要派人看守。白天都已經沒人管了,咱倆現在過去,簡直可以橫著走。”說起來頭頭是道,桂子洋洋得意。

“那也小心點兒。”雁回抓緊桂子的手。兩人小心地靠近庫房,確實斷斷續續的啼哭聲越來越清晰。

雁回看了桂子一眼。“這是真了。”

“我都說了,世上沒有那麽多鬼怪,小時候在山裏——”

“噓,你聽。”雁回擡手打斷桂子。

“嗯?”桂子豎起耳朵聽了聽。“這是……貓叫嗎?”

“是吧!你也這麽想。”緊張的情緒立即緩解,這下反而是雁回拖著桂子跑了起來。“我們快進去看看!”

輕輕推開庫房的門,雁回馬上感覺到手上沾了塵土,即使看不清也知道,這手掌上肯定是黃黃灰灰的一片了,得小心不抹到衣服上才是。

但現實就是充滿了太多防不勝防。

“啊!”她剛往庫房裏看去,立刻被一個白面人影嚇得大叫一聲,緊閉雙眼死命抓住桂子。

“幹什麽幹什麽幹什麽。”桂子努力掙紮開,一手按住雁回的肩膀,一手掰過她的下巴,逼她看向“人影”。“別鬧了,你看看這是什麽,好好看看。”

“嗯?……”桂子的逼迫使她不得不面朝那個“人影”,雁回怯怯睜開眼。回頭問桂子:“這……這是窗邊掛著蓑衣?……上面扔著一個,白頭巾?”

“虧你還認得些勞作物件兒。”桂子改為雙手按住雁回肩膀,仿佛是怕她要反悔,這裏黑咕隆咚。若她掉頭逃跑,那可必須抓住呀。

“我怎地不認識,誰家能不事農桑?就連皇帝陛下,年年開春都得犁犁地呢!”

本想趁機嘲弄雁回膽小,卻被她講的話吸引,桂子好奇地問:“真的啊?”

“那當然。我父親說的。他說了好些事呢,以後我都可以給你講講。”雁回把桂子的手從肩上拿開,兩人自然地繼續牽著手。

“往裏走走。”雁回站在桂子身後,輕敲桂子的背催促著。

“急什麽,你急你走前面。”

桂子領著雁回一步步往庫房深處摸去,離窗戶越來越遠,黑暗開始完全包圍住她們。

雖然又開始害怕,但因為和桂子手拉著手,雁回努力鎮定下來仔細捕捉著貓叫聲。她問桂子:“是不是會驚到它不敢叫喚,我們可在原地安靜安靜,等它再出聲。”

桂子點點頭,猛然想到黑暗中雁回看不見,便捏了捏雁回的手。

兩人立在原地,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和寧靜中。想說話又怕打擾了計劃,雁回想象著某處有只驚惶的貓兒在等著,於是連呼吸和咽口水都努力控制,盡量不發出絲毫動靜。

“嗚……”

二人都豎起耳朵,立刻往聲音的方向輕輕摸索過去,生怕不小心弄出什麽響聲。

“停下再等?”桂子極小聲地說。

雁回也捏捏她的手。

“嗚……”又一次細小聲音傳來。雖然比方才還要微弱,但二人都聽得真切,擡頭看著梁上。

“這貓兒恐怕是被卡在某處。它們極靈敏,如不是行動不便,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,何苦在這裏哀叫。”桂子思考著。“但是這漆黑一片,咱們看不清楚,如何去尋它。”

“次日再來?”雁回問。

“不成,你想,這幾日都有人聽到啼哭聲,再等幾個時辰我怕它沒命了……”

雁回沈思,腳尖無意中輕輕扣著地面。

“啊。”她忽然擡起頭,明顯是想到了什麽。

輕輕松開桂子的手,雁回彎下腰來摸到窗邊,舉起一個物件兒對桂子說:“你瞧。”

桂子無奈。“我瞧不見呀!”

“哎呀呀……”雁回往窗邊走走。“這下瞧見了吧。”

竟是一枚鏡子。桂子也走到窗邊,低頭細看,這鏡子約莫兩手掌大小,許是最近才被淘汰,雖然起了許多銅銹,對著光亮處,也能照出那麽些影子來。

“我去外頭反些月光給你。”雁回立即向庫房門口摸去。

來不及說話,桂子想,且讓她去試試吧,難為她想出這麽個主意來。

回到院子裏,雁回舉著鏡子調整角度,果然看到庫房窗戶上有了一道淡淡光痕。她想喊桂子問問是否有效,卻發現此時切不能忘情高呼。

淡淡月光的確反來了一些,桂子能看到。但這畢竟不比白天的陽光,只是讓黑暗處變成了深灰色,那貓兒叫聲可是在屋裏頭,依然看不清楚。

透過窗戶看去,雁回依然舉著手中鏡子。她平日又不是個做事幹活的人,鏡子那幾分重量就夠她受的了,桂子輕輕一跺腳。

“罷了,我去摸摸看,如真找到了,叫小姐也高興。”

她摸到柱子前,完全不顧身上衣衫,縱身一攀就夠到了房梁,暗喜從小練就的爬樹的本領倒是“寶刀未老”。

“咪嗚!”貓兒明顯被動靜驚嚇,大叫了一聲。

這使桂子很欣慰,看來它的小命還有救,有這個精神頭兒,一時間死不了。

叫聲也再次清楚提示了貓兒所在,桂子爬上房梁,四肢緊抱,慢慢向它移動過去。她想把雁回叫回來,別在外頭舉著鏡子傻站著,想了想,還是抓到貓兒再說吧。

“咪——”

這一聲仿佛就在跟前,桂子雙腿攀牢房梁,伸手慢慢探去,忽地觸到了柔軟的毛發。

她喜得簡直要叫出聲,連忙收回手捂住自己的嘴。讓人聽見就算了,如驚到這貓兒,自己的臉怕是要被抓爛。

且慢,我此刻伸手捕了它,一會兒如何下得去?得盡快想想。桂子停下動作,依舊攀在房梁上。

突然一陣燥熱感覺襲來,令她無法思考。桂子摸摸身上,啊!可不是穿著兩層棉襖呢。

雙腿纏住房梁,桂子坐直身子,慢慢脫去一層棉襖,團成一團拿在手上。憑著手感,她意識到這是那件早就想換掉的舊衣裳,笑道:“幸好可不是我新得的棉襖,不然你這貓兒如何配得上,又怎能賠得起。”

她返回方才的攀緣姿勢,再往貓兒爬去。黑暗中得千萬小心,別被木刺或利爪傷到。

再次探到柔軟的毛發,桂子輕按了按,果然是熱乎乎的貓兒。桂子握了握它的後腿,感覺它體型似乎不大,又把貓兒全身輕輕碰了碰,都是幹燥順滑的毛皮,應該沒有流血。

再逐漸細細摸了一遍,的確是另一只後腿被卡在了木頭裂縫之中。桂子輕抽了一下,貓兒隨之一抖,小聲“咪”了一下。

“你這小家夥真懂事,知道我來救你,就乖乖趴著。我保證快些穩些,不叫你難受。”

她手上動作不停,把棉襖壓在上半身和房梁之間,騰出手來,一手捏住貓兒後頸,一手輕輕去拔貓兒的後腿。同時還捏著嗓子假裝貓兒的口吻,說:“我才不是為你安分,是困了好幾天,沒力氣打你罷了……”

在外頭舉了多時,雁回又累又冷。她想回庫房裏看看桂子是否需要幫助,又怕自己離開無人照明。萬一桂子正看著呢,我突然把這月光撤了……

正想著,桂子從庫房裏跳了出來,把雁回嚇了一跳。

“還舉著呢。”蹦到雁回面前,桂子拿走鏡子,雁回終於放松了身體。

只見桂子蹲下來把銅鏡輕輕放到地上,又把手中的包袱狀的東西放到膝上,不見她起身,雁回也只好蹲在她面前。

“你看。”月光下,桂子展開棉襖團成的包袱。

雁回不禁叫出聲來。“啊,真是——”她趕緊壓低聲音。“小貓兒啊……它是,全黑色的?”

正看得出神,桂子把棉襖團了回去,小心捂在懷裏,又拉著雁回站起來。“快回去吧,你肯定也凍壞了,別讓秋媽媽著急出來尋我們。”

回去的路倒是好走,也可能是驚喜的心情使人腳步輕快,她們都感覺仿佛幾步就回房了。

秋媽媽果然沒睡,一直等著。見二人回來,剛放下心就聽到貓兒叫聲。“怎麽還多出一個活物呢?”

桂子找了只木箱子,把裹貓的棉襖鋪在箱裏,把貓兒放在裏頭,又用棉襖袖子墊在箱口,這樣蓋上蓋子也留有一條縫隙。“你且睡吧,明日找些東西與你吃,現在真是太晚,什麽都沒有……”

“咱們且都快睡下吧,天亮再細說。”陪她安頓好貓兒,雁回一邊摸回自己的臥房,一邊交代道:“明早還去請安,可別都昏昏沈沈,叫池姨母見怪……”

她是真疲憊了,說完便打了個哈欠,勾得桂子和秋媽媽也隨之打起了哈欠。

主仆三人都早早起了,去看那貓兒。桂子打開木箱,貓兒正團作一團睡大覺。它果然是純黑色,雁回喜道:“月光真有意思,別的顏色都照成黑白,但這黑的還是黑。”

秋媽媽伸手摸了摸,說:“真小,怕是只有三四個月。”

見桂子正滿屋子尋找可以餵給貓兒吃的東西,雁回蹲下來給秋媽媽描述昨晚的事情。“我們循著聲音找到了庫房裏,裏頭不是黑漆漆的嘛,我尋了面破舊鏡子去外頭照了月光進去,桂子身手好,她抓到了貓兒,我們便趕緊溜回來了。”

其實她也想摸摸看,但萬一貓兒醒了慌張,給撓出傷口來,叫人看見豈不露餡兒?

聽雁回說得繪聲繪色,又看她眉飛色舞的樣子,桂子也不反駁,心想,還是讓你覺得自己很有用吧,多高興高興。

桂子補充道:“那附近白天也是很多人走動,貓兒怕是不敢叫喚,或許叫喚也無人聽到。晚上四下裏安靜,可不就趕緊嚷嚷幾聲,終於把我們盼來了。”

“既然你們仔細聽聽都知道是貓兒,那其他用人怎麽聽不出來,傳出那麽些不像樣的話來。”秋媽媽疑惑。

“啊……”雁回略略思索,答道:“怕是早就有所不滿了,借此事說道說道主人家,也把自己心裏那些齷齪處發洩掉一些。”

這句話秋媽媽和桂子無法接住,她們彼此對視了一眼。

發覺無人答話,雁回趕緊攏一攏:“就是說平日裏有需要盡管開口,主人家也可多體恤,總不至於……”她自己也說不下去,只好端起茶杯假裝喝茶。

其實杯中幹凈得很,秋媽媽手腳勤快,從不剩下隔夜的茶水。

等了好半天小貓還沒醒來,雁回總擔心它已經不行了,又看它依稀露出來幾只粉嫩腳爪,還是忍不住伸手要去撥弄,被桂子一一制止。“它還沒力氣,得歇會兒才能好,我方才已管廚房要了些剩飯和碎肉,搗成了糊糊,等它醒來能吃幾口。”

“你可真行,這麽一大早還能找到人,我還沒想到貓兒吃什麽……”雁回滿眼佩服地看著桂子,還想繼續多誇幾句,卻被秋媽媽提醒。

“小姐,是不是得去請安了。”

“哎呀。”再輕摸了摸貓兒,雁回不舍地站起來更衣。

梳頭時她還看著貓兒,秋媽媽只得不時輕輕將她的頭掰正,她便斜著眼睛去看。“我真是好些年沒見過貓兒了,小時候我父親弄回來一只喚作雪林,可惜我母親近了貓兒就咳嗽,很是難過,貓兒只好送去鄰人家。”

“雪林?嗯……那這只貓就叫醜兒。”桂子說,“它跟我姓,大名是江醜兒。”

雁回又立刻回過頭去看桂子,發絲隨之拉動,把秋媽媽手頭的梳子都扯了下來。“寧可叫柱兒吧,它在柱子裏被你救出來,‘醜兒’多不入耳呀……”

桂子可不答應,她仍蹲在貓兒箱子跟前,擡頭對雁回說:“你看它瘦得皮包骨頭,全身黑漆漆,醜就是醜,我們可不必去遮掩。”

還剩下一句“房梁可不是柱子”,桂子吞了回去。心想,你這大小姐不懂的事情可太多了,我也不必處處糾你。

臨出門了,雁回一步三回頭,心裏念著貓兒。桂子輕推著她好不容易走到路上,也惦記著要早點回來。

其實瑕兒剛好在不遠處,見雁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,躡手躡腳走到她身後。“呀!”

雁回和桂子都嚇了一大跳。

“怎麽。不獨雁姐姐你自己,就連小桂子也這麽無精打采,像想著事情,能和我說說?”

雁回欣喜地把瑕兒拉近些,悄聲告訴她:“我們昨晚救了只小貓兒,一會兒要不去看看?”

不料瑕兒大驚失色。“我家——這家裏不可有貓,雁姐姐扔出去吧。”

她顯然是照顧雁回心情,遇到“我家”二字連忙改口。要是平日,光憑這個小細節,雁回少不了要咀嚼回味半日,不住誇讚瑕兒心細。但如今她為貓兒難過,心中只顧著失望,也不知該說什麽話為好。

似乎是在催促雁回趕快下定決心,瑕兒又說:“雁姐姐你聽我的,若是被發現了可真不好。”

她又換個立場。“你想,貓兒被揪出來,少不了一頓棍棒趕將出去,還不如悄悄放生了,也免了它受罪。”

此時再不說話,恐怕瑕兒還要繼續勸下去。雁回連忙解釋:“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好,我們只是心疼貓兒可憐,你是不知,它困在那裏多日,險些餓死……”

瑕兒似乎不太在乎貓兒的故事,直直看著雁回。

雁回自知沒趣,只好省去好些話兒,滿口答應道:“今晚無人時我便讓桂子放它出去。你且放心吧。”

“要放得穩妥些,走遠些,到最外面圍墻。”瑕兒依然咬住不放。

雁回對桂子使個眼色,嘴上仍答應著:“好好,我依你。保證神不知鬼不覺,走得幹幹凈凈,可好?”

同去池姨母房裏請了安,雁回沒有心情多說話。幸好池姨母素日早上都對雁回冷淡,總是談幾句天氣問問身上冷暖便無話可說。

瑕兒主動要留下來用些早飯,雁回猜測她也是顧及方才尷尬,不想再一同回房,免得同樣無話可說,於是行了禮便告退。

剛走出池姨母房間,桂子拉拉雁回衣袖:“別苦著臉,走,我帶你去說說昨晚到底是如何經過。”

“都沒用早飯呢,不餓嗎……”雁回猶豫。

“哎呀,很快的。”

她們偷溜進庫房,桂子擡頭指給雁回看。“昨晚捕到醜兒就是在這裏,你看那梁和柱子榫卯勾通處,是不是有好幾條裂縫?它就是左邊後腿卡在裏頭。”

“筍?矛?”

“是榫和卯啦。”桂子雙手比個方形。“在木頭上掏個洞,把另一條木頭塞進去,不用釘子就能支撐起來。”

“你好厲害,居然知道好些我不知道的。”雁回由衷佩服道。

桂子只是笑著,心想,那還有好些事呢,只是我不拂你的面子。

細看那房梁和立柱,桂子感慨,哪有木柱朽成這樣還不修葺的。就連鄉下人家,頂天立地的柱子如要壞了,哪怕只是一條裂縫,也要趕緊修補好吧?

她也後怕不已,昨晚著實看不見,只顧著往前探摸,盡快把貓兒捉住。如現在去爬房梁可當真不敢,這東西搖搖欲墜,昨晚如真掉下來,不僅受傷疼痛,說不定還得被當成小偷。

撫摸著老朽不堪的柱子,雁回嘆道:“我原以為她是個知心人,未成想今日見面怎麽這副模樣……當時我好生難堪呀,仿佛真是我忘了她家規矩,是個沒臉沒皮的,把此地當成自己家來胡作非為。”

桂子想拍拍雁回的肩,又看到手上已沾了柱子上的灰塵,便用手肘碰碰雁回。“好了,別再想,你都說了會放生,她已信了就好。”

“嗯……你一定藏好醜兒。”雁回仰頭看著房梁。“我希望它是個小傻子,沒事少叫喚。”

“那是啞巴,傻子可不能是,還指望它聰明機靈曉得自保呢。”

正遐思時,似乎門外有一道消瘦人影閃過,轉瞬間便沒了蹤影。想到昨晚錯看了蓑衣和頭巾,雁回只道這次也是眼花,沒有說出來。

回到房裏二人立即匆匆去看貓兒。

原來方才它已醒了,秋媽媽找了兩個小碟子,一個裝些幹凈水,另一個裏頭盛了桂子搗的肉糊糊揉成的小粒,都放入木箱中,擺在在貓兒眼前。

“已經吃了兩小粒呢。”她笑著說,很是欣慰。

“那可不夠,這又不是金剛大力丸,一顆就管飽嗎?”桂子拍拍貓兒頭。“我知道你又累又怕,但是再不多進些,當心你小命不保。啊不,是‘醜’命不保。”

雁回也蹲下來囑咐貓兒。“可要沈默是金呀,你在這裏很危險呢……”

桂子擡頭去尋秋媽媽,發現她正抖動著昨晚的衣服,一件件攤開來堆進木盆裏。雁回昨晚衣衫在她手中,肩頭赫然留著兩個手印,桂子頓時哈哈大笑,連忙站起身走過去告訴秋媽媽:“昨晚在黑暗中實在太慌張,看來我掐她肩膀用力了,您瞧。”

秋媽媽見了也笑道:“一會兒你看看她肩膀,可別被你掐青了。”

“好嘞。嗯?您這是要自己去洗衣嗎?小姐這衣衫如此金貴,不能給洗衣房去清理?”

看了一眼雁回,她仍在摸著貓兒,秋媽媽把桂子拉到一旁小聲說:“你不知道,幾個洗衣婦人說了,池家除了老爺夫人衣物,還要另外給錢才能洗呢。”

桂子感慨:“怎麽下人都掉進了錢眼兒裏,工錢不夠用嗎?那廚房也是,如今洗衣也是。”

她心疼秋媽媽:“我同您去,反正咱們三人也沒多少衣服要洗,自己兩雙手也應付得來。”

秋媽媽點頭:“也不是出不起錢,和小姐說一聲便是,我只是怕她又多心了,畢竟她家裏可不是如此。”

午飯後,雁回正要休息,突然茜娘過來。

她有些慌張,自上次被池姨母當著姐妹們的面“點撥”,又在紹飛處遇冷,細想下來,已好幾日沒和茜娘認真說過話。

茜娘倒是一如往常,她拉起雁回的手。“我來請你同去看看裁縫送來新衣,現正在母親房裏,你也挑選幾件。”

既然提到池姨母,雁回有些為難。“這不好吧……其中並無我自己訂的,如我擅自去選,奪了哪位姐妹的愛都不像話,可不能——”

“欸。”茜娘直要把雁回從座椅上拉起來,笑著說:“奪什麽呢,你來之前我就同母親說好了,新來的妹妹豈能與我們不同,那時約這家裁縫師傅便已做了你那一份。”

“當真?”雁回欣喜地站了起來,但又還是不安,追問:“茜姐姐可不能誆我,別當我是個——”她把“打秋風”三字咽了回去。

“怎麽會,我待你如何,你還不清楚?只是怕你看不上呢,我們做的都是些尋常衣物。”

有茜娘領著,又因她話語寬慰,去的路上雁回盡量放松下來。

到了池姨母房裏,瑕兒已經在了,她正坐在外間的客人座位上,見茜娘和雁回進屋,連忙放下手中茶杯迎了上來。“我方才去請嫂嫂,可惜她今日還是不太好,沒能過來。”

“無妨,我與她身形相仿,可替她試試。”茜娘說。“只怕顏色花樣不是她愛的,但也不怕,她若看不上就與我換。”

裁縫是個中年婦人,帶著一男一女兩位助手,正在池姨母側房裏擺放衣服,一件件排開,使得小小的側房突然變作了錦繡世界。

瑕兒小聲對雁回說:“這是縣裏有名的丁裁縫,她的店鋪叫錦雲坊,這二位,是她座下童男童女,左右護法。”

雁回聽了“噗嗤”一笑,連忙用袖子掩住。

仔細看丁裁縫,身形高壯,發髻也梳得高高的,更顯得她有幾分威儀,若站在池姨母身邊也不會輸了氣勢。她穿著繡滿各色花草的藏青長棉襖,底下是秋香色褶裙,上頭隱約也有花樣。

“她自身打扮,想必也是店裏的招牌。”雁回在自家並未見過這樣的裁縫,忍不住看了又看。

“那是,她已是城中人物,叫得出名字的,哪家不是爭著請她。只怕她不上門呢。”茜娘也小聲說。“我們家原也請不動她,許是看了父親面子,才過來的。”

瑕兒疑惑:“是嗎?看來我們家不大行啊……”

手指戳戳瑕兒額角,茜娘教導她。“你忘了,丁裁縫前年想開綢緞莊,是父親讓了街心鋪面與她,後來她果然生意大好,恐怕是感念當時,不然如何看得上做我們這點零碎生意。”

“啊?……為什麽要‘讓’,她不給錢?”

茜娘白了瑕兒一眼。“讓就是賣給她呀,平日爹爹長兄在家談經營事,或是我與娘親說話,你都只字不聽?連這個詞兒都不會?”

“嘻嘻。”瑕兒憨笑。

“你啊,等我出閣了,娘親還靠你幫手呢,你自己得多學學呀。”茜娘輕輕撫摸瑕兒的頭發。“別整日只知道玩耍,人可不能一直是小孩兒。”

“那我情願你也不要嫁人,有你在,我和娘親都安心呢。”瑕兒抱著茜娘的手臂,輕輕搖晃著。

“我倒是想啊。”茜娘嘆道。“但不是每個人都如你這般無憂無慮,尤其是女兒家,終究是要……”

三人正聊著,池姨母終於從裏間走了出來。珠兒去側房把丁裁縫請出來,她顯然還要幫著丁裁縫和“童男童女”做些事,於是另一個丫鬟盼兒給姐妹們上了茶和點心。

雁回平時見盼兒不多,她不似珠兒熱情大方,又總是隨侍池姨母左右,幾乎不出來見其他人。捧了茶過來,雁回朝她道謝,盼兒也只是點了點頭。

“丁師傅您請坐,有什麽就吩咐珠兒和您手下同做,不必親自周旋。”池姨母入座後,立即指著旁邊的客座讓給丁裁縫。

雁回看看瑕兒,幸好你方才溜了下來,若還坐在上面,此時可如何是好。

丁裁縫絲毫不客氣,也不行禮,便坐在了池姨母身邊,問道:“這幾位都是您家中千金?”又隨口奉承道:“只知您有三位千金,可不知是如此人才樣貌啊。”

說話時她並不曾擡眼看看三姐妹,雁回知道她並非真心,可見是平時裏達官顯貴見多了,端著架子呢。

“啊,我是有三個女兒,但老大已經出閣了,這兩位是老二和老幺,再旁邊的是我外甥女,來家裏做客。”

池姨母一一指著,丁裁縫並不關心茜娘和瑕兒的排行,只是認真看了一眼雁回。

到了觀賞衣服之時,雁回才知道丁裁縫為何留意自己。

“童男童女”先拿了厚重衫子過來,一件月白色繡金木犀,雖清新秀雅但無甚裝飾,一件秋香色繡姚黃魏紫牡丹,另襯了黑絨布的邊,還有兩件亦是牡丹花,只是布料和飾邊的顏色不同。

投親之前母親就囑咐過,在別人家不可穿得招搖炫耀,雁回帶了些尋常衣衫,只備有一身稍華貴些的供在衣櫥深處,想著萬一要待客。

眼前這些衣物明顯比雁回那身待客衣衫還要華貴許多,甚至將茜娘穿著的都比了下去。

丁裁縫立即說:“客小姐秀氣,穿這件月白衫子多好。”

雁回低頭說:“不敢挑選,姐妹們剩下的我再看看。”

茜娘連忙說:“現在只是欣賞您店裏技藝,我們自會商量,不消當即就定了下來。”

又看了各色裙子,五六件都是只有顏色和繡花的不同,丁裁縫便不再獨獨為雁回“建言”。

瑕兒指著棗紅色繡了祥雲紋的裙,對茜娘說:“雁姐姐正等著出閣,如有這樣的裙,豈不是喜氣洋洋。”

“哦?客小姐許了人家?是城中哪家呀?”丁裁縫看向雁回。

雁回不答,只說:“已許婚了。”既已知道丁裁縫是何種人,雁回只想少同她說話,何況是終身之事,不與這外人多言語也好。

丁裁縫怕是誤以為雁回許的人家“拿不出手”,是不好意思報上名來,便對池姨母說:“客小姐既來投親,想是家中高堂有事,不好穿滿繡衣衫吶。”

池姨母也不攔著,竟還順著她說。“果然您是世事洞明,我這外甥女失怙,母親在家中也身體不好。單薄人兒確實不能選壓不住的衣衫。”

家中事情被這樣拿出來與外人道,雁回憤怒羞澀,想要立即離開又顧及親戚臉面,藏在袖子的左手使勁握著拳頭,指甲掐進了掌心。雖然疼痛,但她仍然沒有放松拳頭,只憑這份痛覺讓自己不去細聽她們胡說。

“母親。”茜娘出言打斷。

“啊。”池姨母仿佛想到了什麽。“到時候我們給她做嫁衣蓋頭,全身的喜服紅妝,還可請您幫幫忙呢。”

丁裁縫搖頭。“怕是愛莫能助啊,我家做衣服都是華貴非凡,先不說價格昂貴,咱姑娘也不可用得太華麗,得留有餘地。”

這話連站在雁回身後的桂子都聽懂了,意思就是夫家還要納新人唄,留什麽留。昂起頭來,桂子剛要為雁回說話,卻被人輕輕捂住嘴,原來不知何時珠兒已經站在了她身邊。

“噓。”珠兒悄悄比了個手勢。

“您怎會這樣想。”瑕兒走到丁裁縫面前。

“瑕兒——”池姨母想要打斷她。

瑕兒不理會,繼續說:“我這姐姐許的是咱們東門縣李家的公子,自小就定了親,也是門當戶對又三媒六證的。怎麽有要留餘地之處。”

“啊……”

顯然李家是有些面子,丁裁縫有些失落神色,將信將疑地看了一眼雁回,眼神與方才大不相同。

“再說了,我姐姐如何穿不得滿繡衣衫,她自家有母親愛顧,在我家亦有姐妹親人,請恕我唐突,是師傅您有所不知了,我姐姐不愛將婚姻事宣之於口,不便對您說太多。”

瑕兒對丁裁縫作了個揖,又回到自己座位上。

池姨母只得解釋道:“是是是,我這孩子年紀小不懂事,她姐姐又是個謙虛謹慎人兒,師傅……”

“無妨無妨,是小姐樸素平易,我有眼無珠了。小姐若有看得入眼的,可多與我說說,閑暇時來店裏也好,且對店裏人說是李家沒過門的少夫人,我自去接待您。”

不愧是生意人,這見風使舵的功夫令雁回大為驚訝,仿佛此時不道謝反而成了自己的不是。便對丁裁縫點點頭說:“多謝您擡愛。”

雖然丁裁縫前倨後恭,極盡勢利之態,但是雁回不去計較,室內氣氛倒也過得去。

池姨母也樂得有了面子,她沒料到瑕兒擡出李家來,竟能令丁裁縫瞬間轉變。心想,果真是我小看還是其中有什麽誤會,另有別的高門大戶姓李不成?一會兒人散了得打聽打聽。

姐妹三人都上身試了幾件衣裙,雁回已有中意的,只是不表現出來。如運氣好,剛好得姐妹們挑選剩下,笑納了便是。如這衣衫另有他人入眼,也只能割舍掉了。方才池姨母的態度更提醒著雁回,這可不是真的為你做衣服。

這些衣衫的確巧妙,不拘身形。茜娘也替紹飛一一試過,個頭高些穿上便是飄逸別致,瘦小些的雁回和瑕兒換上,倒也顯得莊重貴氣,只看顏色和花樣各喜各愛。三姐妹默契地互相點頭,由茜娘報池姨母:“母親,我帶丁師傅的弟子們去嫂嫂房裏,讓她先選,剩下的我們幾人各挑一件衫子,一條裙便是,不必貪多。”

“好,好,我的兒。”池姨母連連點頭。又對丁裁縫說:“我兒媳婦身體不好,您在此陪我坐坐,高徒們隨我女兒走一趟。”

瑕兒對雁回眨眨眼,向池姨母行了個禮,說:“那,母親,我和雁姐姐也告退了。”

“行。”池姨母剛答應,又想起什麽。她越過雁回對桂子說:“丫頭,你隨雁小姐回房了,請秋媽媽過來與我說說話。要快些。”

方才的不快依然埋在心裏,這下又來對房裏人自作主張,雁回鼓起勇氣,第一次當面嘲諷。“姨母擡愛,不如我將秋媽媽讓給您?好日日做個伴兒。”

“那可不成,變我欺負你小孩子了。”池姨母笑道。“若我真答應,怕是你下不來臺。”

“不敢不敢,若是姨母喜歡,我拱手相讓。”雁回深深作揖,其實心中後悔不已。池姨母說的不錯,如果真答應了,現在怎麽收場。自己果然還是太嫩,說不出尖酸刻薄言語,反而差點自己吃虧。

出了池姨母的門,雁回拉住瑕兒的手鄭重道謝。“真是感謝你為我說話,那婦人看似個體面人兒,怎麽說些那種話。”

“得謝你的夫君,我們李姐夫。”瑕兒得意道。“這算是還未見面就已在護著你了。我其實也只是想告訴那老婆子,你是正經許了好人家的,也沒想到他們如此大戶人家,那老婆子竟像換了個人似的,不然憑我說再多也鎮不住她。”

雁回不語。

桂子跟在她們身後,想起曾聽葦子說過“只敬羅衣不敬人”。當時她沒聽懂,就當耳旁風過,今日算是當真見識了。不由得感慨,葦子在紹飛身邊,真是學了不少東西。

現在沒機會去看看葦子,也不知道她見了這些華麗衣衫是何想法,會不會像自己那樣眼前一亮。

回到雁回房裏,桂子故意當著雁回的面告訴秋媽媽:“池夫人請您過去說話,方才她對我們小姐可不好呢,等您回來我再細說。”

有些驚訝,秋媽媽看著雁回。

雁回心情不好,揮揮手說:“您且先過去吧,去晚了她以為是我故意留您……”

“唉。那我先過去看看。”秋媽媽嘆了口氣,收拾收拾身上衣衫便出去了。

“還在不高興呢。”

見桂子的小腦袋湊過來,滿臉是笑。雁回正坐在書齋案前,扭過頭不答。

桂子拉過她的手,放了一個巴掌大的小布包在她手心。“喏。我那會兒第一次去你家,頭一晚上就覺得什麽東西特別香,原來是你家的枕頭。咱們走之前,我悄悄挖了一把裏頭的蕎麥殼帶了過來。”

見雁回依然沒反應,桂子問:“這不算偷吧?”

其實是“家”這個字讓雁回鼻子一酸,她吸了吸鼻子,才說:“別我家你家了,我家不是你家嗎,你就說從家裏拿的……”

雁回把小布包貼近鼻子,深深吸了一口氣,香味已經很淡,但這點殘留已使她深受安慰。她告訴桂子:“不是蕎麥殼香,是家裏每次洗被褥都會放在熏籠上烘幹,我母親喜愛這個香味,我生下來起就是日日聞著這個味道,從未變過。”

雁回把小布包輕扔回桂子手掌心。“這是我們倆的寶物了。你找個好地方收著。”

不料因針腳太粗糙,竟然掉出來好幾顆蕎麥殼。

桂子一顆顆捏起蕎麥殼,不好意思地塞回小布包裏。這洞口竟又太小了,塞了好半天才塞進去,惹得雁回咯咯發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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